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綑成一串的蚵殼因為海風的吹襲而相互撞擊,發出一種海浪捲上沙灘的聲音,以至於有幾個時刻,我開始懷疑這種曖昧的聲音處理背後,是不是有導演刻意設計的象徵意義。我試圖釐清,卻始終摸不著頭緒,在座位上越來越焦慮。幸好,十六釐米底片的畫面質地撫平了我多餘的分心,大螢幕的復古顆粒感像是時空重置──我突然回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十六釐米的電影是什麼時候──使我想起小時候在電視機上看過的《魯冰花》或《少年吔,安啦!》,這些電影在朦朧的時代裡摸索人文的細膩,視覺效果不清新,反而帶給觀眾一種粗曠的震撼。

只是與其說是震撼,《蚵豐村》帶給觀眾的情緒更接近惆悵。失意的北漂青年阿吉風塵僕僕地回鄉參加妹妹的婚禮,恰巧碰上村內五年一科的王爺祭典,體面地穿著西裝,身邊帶著一個行李箱,好友阿男開口閉口叫他大頭家,他居然就理所當然地在婚宴的餐桌上跟村民吹噓,我在台北談生意,這裡應酬、那裏喝酒,動不動就是幾百萬;浮誇的態度招來父親順明大聲喝斥,吵鬧的交談瞬間掉落,遺留一些尷尬在酒席之間無法消散,然後畫面外突然傳來一句話,你可知道他阿公以前多風光?船從大海開過去,一整片蚵田都是他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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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子歸鄉固然是亙古不朽的敘事命題,像《海角七號》放棄夢想的阿嘉從台北回到恆春,反而在樸素的小鎮風情中找回腳踏實地的生活;表面裝得闊氣可靠,內心其實徬徨的阿吉在外頭闖蕩落得一身空,最終仍是藉由與父親對話、與鄉村交流來重新認識家族脈絡,並且體悟自己的責任與歸屬。但《蚵豐村》更好的,是除了歸鄉故事之外,還將阿吉與父親、爺爺的關係串聯成一條宿命的直線──蚵農家業的傳承──使世代交替的象徵意義以及村莊逐漸被都市結構吞噬的難題緩緩浮上檯面。

蚵農──水產養殖業──依海而生理所當然,但看著隔岸的工業區像是一幅畫,那個充滿發財夢的台北始終沒有出現,畫面裡的蚵豐村頓時像是一座被海水隔絕的孤島,連墓園都被積水淹沒。影片裡有一群小孩時常穿梭在村莊的巷弄與廟宇之間,粗魯地帶來一場吵鬧,又自私地帶走所有窸窸窣窣,路上村民總是以問候與關心回應,共同成全一次無慮的愉悅。村莊情誼的聯繫猶如一個渺小的場景,這裡的人像是被攪進宿命的框架裡,世代交替的責任逐漸形成一個封閉的迴圈──想走的走不出去,逃走的最後依然流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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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所有離家打拼的故事最終都並定淪為失敗嗎?這不全然,但如今年輕人錯過了經濟起飛的台灣,夢想儼然成為一根即將被上個世代抽完的香菸,眼睜睜看著火光把菸草燒盡,菸霧如此迷人,他們卻只能等著收拾菸灰。迷惘的阿吉和被人看不起的阿男面臨著同樣的困境,留在村裡沒有出息,離開家鄉卻一敗塗地,想開啟觀光漁船筏事業大賺一筆,居然還需要聽從神明的意思,並且始終鬥不贏那艘豪華的遊艇。

阿吉說,神怎麼會知道那種事情?求神的人在神桌前被轎子敲得雙手是血,把人生的命運通通交付給五年出巡一次的王爺,但神真的幫得了人嗎?阿吉問阿嬤,難道當年阿公都沒有想過要離開村裡嗎?阿嬤說,他比較好命。蚵農靠老天的臉色吃飯,村裡的人讓王爺決定宿命的走向,如果命由天定,苦命的人,會不會只是剛好錯過了神?像因為摔傷而無法參與王爺祭典的順明,剛好錯過了神明出巡的眷顧,把人生一往無回地駛向悲傷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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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時候我卻覺得神只是靜靜地看著,像暗夜裡在鏡頭末處發光的那間廟宇,所有哀傷或欣喜的事情,祂都冷處理,像沙丘上那尊長期被海水侵蝕而殘破不堪的濟公像,只是無能為力地和漂流木與塑膠垃圾共處,然後一臉茫然地凝視著大海;也像那顆佇立於潮間,因為家族傳承而被遺留下來的榕樹,順明總是在那裡默默跟亡父說話,阿吉則是在順明離開後,固執而無助地問,蚵田到底是要不要留?但樹始終沒有回覆,像天上的神明其實一句話也沒說過。阿吉和阿男來到沙丘上,看著濟公像而一臉茫然,阿吉說,後面可能還有,但電影卻從來沒有引領觀眾去看後面有什麼,阿吉在狂風暴雨中撐扶著搖搖晃晃的榕樹,但榕樹只是認命地倒下。

信仰的背後有什麼?或是宿命的背後是什麼?從來沒有人說透。電影裡的紅色層層轉變,呈現一種令人坐立難安的詭譎,從傳統婚紗的大紅到夜色中懸掛半空的燈籠紅,再從煙火在空中綻放反射的紅色,變成即將壓垮世界的夕陽紅。歸鄉的阿吉與離鄉的阿男最終形成對比,在社會結構關係逐漸塵埃落定的哀愁裡,看著宿命的封閉迴圈再走完一個巡迴。電影最後一場戲,曾經被看不起的阿男打電話給阿吉,然後浮誇地開始吹噓,在台北的自己這裡應酬、那裡喝酒,動不動就是幾百萬。小小漁村的故事凝結了一整個世代的困境,讓觀眾無助地旁觀這群喘不過氣的人在喘不過氣的生活裡彼此欺罔一個紙醉金迷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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